一、引言

称谓语是指人们在交谈或写作过程中用来直接或间接指称交际对象的词语或词组，是一种社会指示语"社会关系调节器和礼貌指示语。人际交往过程中，称谓语既反映了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同时又受其制约（Fasold，1990）。自从社会语言学这一学科出现，称谓语研究一直是社会语言学领域的一个热门话题，关于语言称代形式方面的研究林林总总。其中，罗杰*布朗与阿伯特*吉尔曼于20世纪60年代初发表的论文’代词的权势与等同语义研究(（The pronouns of powerand solidarity）称得上称谓语研究领域的经典之作。通过对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以及西班牙语等语言中第二人称代词T/V的历时研究，布朗和吉尔曼提出了权势和等同关系两个术语，概括复杂的人际关系。军事社群内部军衔和职务上等级分明的制度，军人职业志同道合的共同信仰以及军人之间情同手足的战友之情等因素相互影响，使军人的日常称谓语具有鲜明的领域特征，比其他领域的语言更凸显权势与等同的博弈。本研究以权势与等同关系为理论基础，探究这两种语义特征在法国军人称谓语中的体现，在众多称谓语以及法语语言学相关研究中不失为一次有益的尝试。

二、权势与等同理论

1960 年，布朗与吉尔曼发表了题为’代词的权势与等同语义研究(的学术论文。布朗和吉尔曼采用日常访谈"作品分析以及问卷调查的方法，对第二人称代词对称系统进行了跨语言的历时研究，概括出权势和等同这两个基本的语义特征。该研究中第二人称代词的两种单数形式分别采用拉丁语词语tu和vos的首字母大写形式表示，写作T和V。T表示通称，而V表示敬称。现代法语中，分别对应第二人称单数代词tu和vous。研究发现，交际过程中对话双方对这两种非对称形式人称代词的选用受到权势和等同这两种人际关系的影响。所谓权势，指的是交际双方在垂直距离上的差距，具体体现为交际的一方在年龄"辈分"财富"力量"社会地位等方面优于另一方，标记话语双方的社会等级地位。等同指双方的横向社会距离，即交际双方在经历"年龄"职业"兴趣"宗教信仰等方面多大程度上具有共同性，标记双方的亲密程度。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在布朗和吉尔曼的论文中，权势和等同关系仅限于研究称谓代词，但是权势和等同关系的模式同样适用于研究称谓名词。布朗和玛格丽特*福德联合发表的论文’美国英语称谓研究(（Address in American English）便是其中的一篇经典之作。布朗和福德把英语中的称呼形式分为三类，即：相互称名；相互称职衔"姓；一方称名；另一方称职衔"姓。研究发现，美国英语称谓系统中语义关系选择同样受到权势和等同关系的制约，作者基于此提出了一个称谓语的渐进模式。

将权势与等同模式用于分析军事社群的语言交际可以说是一个非常贴切的选择。首先，在布朗和吉尔曼的论文中，长官与士兵关系便被纳入几对包含语义冲突的社会双方组合之中予以重点分析。作者还特别引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军队实行长官对士兵使用V的规定进行例证。从军事社群本身的特点来说，由于特殊的职能，该社群建立了比其他言语社群更为规范的体制，遵循更加严格的纪律。交际双方称谓语的使用必然受到军衔和职务等级关系的制约。另一方面，军事社群特殊的职能使军人职业更加重视培养成员的共同信仰，而战友间朝夕相处，特别是在共同经历的艰苦训练中培养出来的团队精神成为影响军人间言语交际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作为开口交际的第一关，军人日常称谓语自然比其他领域的语言更凸显权势与等同两大语义特征的博弈。从本文研究的具体对象法国军队来说，法国学者Ardant du Picq曾将部队精神（L,esprit du corps）概括为两大要素：遵守纪律（La discipline）和团结一致（La solidarit1），这两大要素正好与权势和等同两大语义特征不谋而合。

三、权势与等同在法国军人称谓语中的体现

（一）权势关系

根据布朗和吉尔曼的定义，权势关系是一种非相互的关系，而言语交际中，权势的语言特征往往体现为交际双方对称谓语的非对称使用。所谓非对称，既可以表现为称谓代词T/V的非对称使用，也可以体现于交际双方对称谓名词不同选择。

1.称谓代词的非对称使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随着社会结构的深层次改变，人人平等的思想日渐深入人心，权势的语义特征日趋减弱。为顺应时代潮流，法国军队也对军人间制式称谓的使用规定进行了调整。根据第201710/DEF/SGA/DFP/FM1号训令，法国各级军人之间必须统一用敬词vous相互称呼，交际中严禁使用tu称呼对方。按照此规定，等同关系下称谓代词V的对称使用理应成为法国军人间言语交际的单一模式。然而通过搜集实际语料，笔者发现法国军人之间，特别是上下级之间称谓代词T/V的非对称使用仍然大量存在。

Soldat：Chef，excusez-moi.（士兵：长官，请您谅解！）

以上对话发生在训练中不慎受伤的士兵和前去关心的长官之间，可以看出对话中长官以T称呼士兵，而士兵以V予以回应。在笔者搜集到的对话材料中，长官与士兵之间T/V相称的现象非常常见，可以说权势的语义特征仍然主导着法国军人上下级之间的言语交际。

以上例句代表了军营里上下级，特别是直接领导和下级之间言语交际的典型模式。对话中，中士以T称呼士兵，并发出命令，士兵只能回答#是，中士$。从这段命令式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对话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地位较高的一方手中，而士兵甚至没有说出一个完整句子的机会。

2.称谓名词的非对称使用。按照第201710/DEF/SGA/DFP/FM1 训令的规定，法国军人间通常以军衔相称，但上下级关系中，军衔较高的一方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称呼对方的军衔，军衔加姓氏，或者直接称呼对方的姓氏。该规定肯定了军队上下级之间的权势关系，侧面反映出法国军队对培养军人间等级观念的重视。通过对实际语料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法国军人上下级之间的日常言语交际中，地位较高的一方实际使用的称谓名词比条令中规定的三种方式更加多样，而下级特别是普通士兵必须按照规定以军衔称呼上级。

（1）姓氏vs军衔称谓。法国军人上下级之间的对话中，上级往往不用基于军衔的制式称谓称呼下级，而更倾向于用姓氏直接称呼下级。特别是在与普通士兵的言语交际中，长官很少使用制式称谓词soldat，matelot，aviateur称呼士兵，而对士兵直呼其名的情况非常普遍。

例3：（中士：英格力士，你忘了吗？你的冲锋枪去哪儿了？）

面对多种选择，长官往往用称谓代词tu配合姓氏直接称呼士兵，而士兵只能使用vous配合军衔予以回答。称谓代词以及称谓名词的不对称使用进一步拉大了对话双方在权势关系上的不平等，侧面反映出长官对士兵的绝对领导地位。

（2）俗语称谓vs军衔称谓。由于口语表达的灵活性，除了制式化的称谓语，法国军人在日常的言语交际中也会用到俗语中的称谓词，例如口语中用来称呼小伙子的词语bonhomme，gars，mec等。受到等级关系的约束，在上下级的交往中，这些俗称同样仅限于上级使用，使得这些中性词也成为法国军人间权势关系的体现。

例4 ：Adjudant：Ecoute-moi，mec. Encore une r1flexion，jet'emmerde，je te dis.Une 0#$(#:*&n ju-;’,。 <2+4024* ,rochain，Jet'atomise (= /%/2 ，t'as compris ？（军士：小子，听我说。你要是再犯错，我让你好受。下周五之前要是再犯错，我把你的头打爆，听懂了吗？）

Soldat：Oui，mon adjudant（.士兵：是，军士！）

在上例的语境之中，军士使用的中性词mec也带上了威胁的意味，而士兵仍然只能按照规定回答”是，军士”。一问一

答中，对话双方的等级关系高下立现，由此可见军营之中权势语义仍然占据着强势地位。

（3）侮辱性称谓vs军衔称谓。上例之中涉及的称谓名词本身大多是中性词语，蕴含的感情色彩和语义特征主要通过对话语境来反映，接下来将讨论到的侮辱性称谓本身就具有强烈情感特征，其中蕴含的权势量更甚于普通的称谓名词。

例5：Chef：C^,est quoia？Non，c'est un famas，un fusil d'assaut，c'est une arme de guerre，connard！En comba，elle est où？

（长官：这是什么？不，这是法马斯冲锋枪，是战争武器，蠢货！战斗中应该把枪放哪儿？）

Soldat：Elle doit 8tre en permanence sur moi，chef（.士兵：应该随时在我身上，长官。）

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军队的日常生活中，特别是上级在训斥犯错的下级时，connard，con（蠢货，笨蛋）一类侮辱性的称谓词往往会脱口而出。此类极端情形下，士兵也必须按照规定使用基于军衔的制式称谓称呼上级，由此造成的上级和下级之间称谓名词的极端不对称，更加体现出长官相对于士兵的绝对权势地位。

（二）等同关系

根据布朗和吉尔曼的观点，等同关系是对称的，与之相应的称谓语使用规则也是对称的或相互的。对话双方等同程度越大，相互使用T的可能性越大。等同程度一旦减少，V就会成为合适的称呼。决定交际双方等同程度的关键因素是那些形成志趣相投或气质相似的一致点，主要指的是政治集团"家庭"宗教"职业"性别和出生地等因素。

1. 称谓代词的对称使用。在权势语义占据强势地位的军事社群中，等同关系往往建立在同级军人之间，而属于同一个排或连等基层单位的军人之间熟悉程度更高，也更容易相互使用T。

例6 Christopher：Tu as dis que tu tiendrais jusqu'au bout.（克里斯多夫：你说过你要坚持到最后的。）

Corinne：Oui，c'est comme "a.Quand tu parle du moral，t'asplus de moral，t'as plus de moral，c'est comme #a（.科琳：对，是这样的。可是你越说要打起精神，越是没劲儿，就是这样。）

以上对话发生在野外拉练途中，Christopher鼓励战友Corinne要打起精神，坚持下去。可以看出共同经历的艰苦训练使士兵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士兵之间自然地相互使用T，而不是按照条例规定以V互称。这种患难与共的经历有时甚至超越了军衔等级的限制，使不同等级的军人之间也以T 互称。

例 7：Cassagnes：Si tu ne peux plus，tu le dit avant.Allez，Saint-Jean，tu bouges，bouges，par l'avant.（卡萨涅：你要是不行了提前说一声。加油，圣-让，你往前，往前走。）

Saint-Jean：Lache la corde，Cassagnes.（圣-让：放绳子，卡萨涅。）

上例中的对话双方卡萨涅中尉和圣-让准尉，为了取得法国陆军教官资格认证共同参加了一项培训。虽然两人来自不同部队，军衔等级也不同，然而培训期间共同的“stagiaire”（实习生）身份，特别是共同经历的艰苦训练使双方打破军衔等级规定，相互称T，体现了双方同甘共苦的情谊。

2. 互称姓氏。法国人种学家Guigo在一家公司进行了为期六个月的实地调查，总结出两种主要适用于男性之间言语交际的称呼方式。他将工作场景中#称谓代词V+姓氏$的称呼方式总结为#军人风格，用于年纪和等级相近的男性之间$，而#称谓代词T+姓氏$的称呼方式则被定义为#中学生的风格，用于男性之间，如同在学校中一样$（Guigo，1991）。在男性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军事社群中，互称姓氏也成为同级军人之间表达等同关系的主要方式。而同一连排中的同级军人往往用#称谓代词T+姓氏$的方式相互称呼，体现出强烈的归属感和团队意识。

例8 Elève-officier：Allez，Festino（.学员：加油，菲斯迪诺。）

Elève-officier：Allez，Julien，souffle，souffle，cherche plusloin（.学员：加油，朱利安，吸气，吸气，试试再远些。）

上例对话发生在圣西尔军校学员之间，学员使用#称谓代词T+姓氏$的方式鼓励攀爬障碍的战友，T体现出同学之间亲密的等同关系，而互称姓氏比普通大学生之间互称名字的用法显得更加正式，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军人间言语交际规范恭敬的特点。

3. 绰号称谓。言语交际中，使用绰号称呼可以体现对话双方亲密的等同关系。法国军队中，战士们常常根据上级的外形或性格特征给上级取绰号。比如CNEC（Centre national d,entra。nement commando） 的教官就被称为#chat maigre$（瘦猫），形容他们在障碍场上矫健而敏捷的身姿。然而在面对面的交往中，下级按照规定不能直接称呼上级的绰号。因而，绰号作为面称往往仅限于关系亲密的同级之间相互使用。

上例中Vivien称呼Guillaume为“Kiki”，在法语中只有关系十分亲密的人才会这样称呼，可以见得双方彼此非常熟悉，等同程度非常高。

4.“Camarade”（同志，战友）的矛盾性。在法国军队相关的文件资料"军事电影"军事歌曲，或是军人间的日常言语交际中，camarade一词绝对属于高频词汇，甚至可以说camarade这个词本身就是军人间等同关系的象征。然而，通过对实际搜集到的语料分析，笔者发现“camarade”一词极少用于面称，指代的对象也是有限的。

例 10：Chef：Ici，on va vous apprendre pleines de choses.Notamment l'aide，l'entraide，l'entraide entre vous，entre cama-rades.Avant de faire de vous des soldats，descombattants，on vafaire de vous des camarades.（长官：这儿会教会你们很多事。特别是战友之间的互助。在成为士兵，成为战士之前，要先让你们成为战友。）

上例属于camarade的常用语境，即上级对下级讲话时，用于指代下级之间的关系。虽然长官发言的重点在于强调士兵之间需要建立互帮互助战友情谊，但长官将camarades与代词vous（你们）对等起来，把自己排除在外，暗示了士兵之间的关系为camarades，而自己与士兵之间则是chef与camarades的上下级关系。由此看来，camarade一词指代的战友间的等同关系是有限的，仅适用于同级军人之间，不能替代上下级关系。

四、小结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法国军事社群的言语交际中，权势的语义特征仍然占据着强势地位，而基于军衔制的等级关系构成了对话双方称谓语选择的决定性因素。通常来说，上下级军人之间的对话中，享有权势地位的上级在称谓语选择上具有更大的自由性，并且往往通过使用制式称谓语即称谓代词V和军衔之外的称谓词，如称谓代词T以及姓氏，俗语称谓拉大与下级之间的纵向距离，而权势弱的一方特别是普通士兵则必须按照条例规定使用称谓代词V和军衔称呼上级。由于权势语义的强势地位，法国军事社群中的等同关系往往建立在同级军人之间，而同属于一个基层连队或是共同艰苦训练的经历则是决定对话双方相互使用T的关键性因素#，T +姓氏$也成为等同关系主导下的同级军人之间相互称呼的主要方式。法国军人的称谓语既包含了上下级之间的权势关系，又体现出同级战友之间的等同关系，展现出军事社群语言鲜明的领域特征。军人称谓语研究仅仅是军事语言研究的一个小方面，进一步研究军事社群的语言对把握军人的心理特征，了解对象国军队的军事制度和军队建设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