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北,父母为了下一代不断提供代际支持的同时,其家庭地位也急转直下,这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下相互交织的过程。从大集体时代算起,土地私有制到土地集体所有制转变的过程中,家庭中父母不再掌握生产资料,加之大食堂的昙花一现,剥离了家庭的生产和生活功能,随之而来的,是父母地位的第一次下降。分田单干之后,尤其是在当地打工经济兴起后,子女的生产能力丝毫不弱于父母,甚至远远高于单纯务工的父母,随着父母年老体衰,生产能力急剧下降,家庭财产创造和掌控能力决定家庭地位,随之而来的,是家庭财产观念的子代偏向和代际关系的松动,在弱伦理型村庄,必然带来父母地位的第二次下降。在生男偏好的华北村庄,人口性别比本就失衡,尤其随着近些年打工的兴起,本地婚姻市场中女性资源外流,进一步加剧了当地男性婚恋压力,这一压力,经人生任务转化为代际责任,进而成为代际负担,甚至是代际剥削,与之相对的,是不断水涨船高的代际支持力度。在代际支持中,华北父母不断透支自身生产能力。婚姻洼地所带来的子代婚姻压力,进一步蚕食着本就脆弱的父代经济基础,随之而来的,则是父母地位的第三次下降。与此同时,在多子家庭中,多个儿子媳妇还在竞争父母原本就沉重而脆弱的代际支持,作为父母,放弃调平,则意味着家庭矛盾四起,这是为人父母所不愿看到的,介人调平,则面对着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儿子们,在小心翼翼的艰难调平中,父母的地位进一步遭受重创,不仅伤身,关键很可能伤心。随之而来的,只要竞争性村庄结构不变、打工经济不变、家计模式不变、婚恋压力不变,则父母的代际支持和代际压力就不会变;同时,只要多子数量不变,父母在代际支持中的家庭地位和调平姿态就难以改变。如此,在结构和观念错位中,父母彻底沦为弱势一代。
同时值得一提的是,对进城务工的子女而言,农业是弱质产业,收益有限,且受洪涝、干旱等自然风险影响大,农业收益极其有限,且面临着巨大的机会成本以及往返交通费用。L村以王天中家为例。夏季农忙半月,秋季农忙持续一个月,一天100元,一人误工费用至少在4500元,从经济账来看,回到家中收割农业收人,显然并非理性选择,那就有一个疑问:作为在外务工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回到家中“帮忙”呢?据笔者观察,其中有体谅父母等家庭情感的作用,但主要还是家计安排的理性驱动。年轻人在外打工,承包地本身就是父母帮子女耕种的,到了农忙季节,作物成熟,自然要回家一起收割,把自家承包地收割播种的同时,粮食换成货币,也一并揣进了自己腰包。由此,父母境地,可见一斑。 当老年父母的价值取决于其经济生产能力强弱时,家庭伦理也便完成了从伦理化向功能化的工具性转型。有基于此,当地出现“儿子媳妇住高楼,老头老婆住地头”、“养老如养狗”等极端恶劣现象,也便不足为奇。换言之,当地代际责任有多强,父母支持就有多大;儿子数量有多多,父母调平难度就有多高;父母代际支持有多大,代际压力就有多大,父母最后的结局可能就有多悲惨。由伦理型家庭向功能型家庭转型的过程中,家庭伦理式微,老年人的伦理角色弱化,经济工具角色凸显,在这种情况下,老年人在养老方面,更多选择先自养、后轮养的养老模式,尤其是多子女家庭,每个儿子也不愿意多承担养老责任,这种情况下,家庭伦理式微,老年人不得不想办法自养;就村庄内部而言,足以承担老年人养老载体且又适宜老年人从事的工作,也就只有种地一项而已,如此,老人农业,便成为华北地区一道普遍的景观。值得注意的是,相比华南宗族性村庄,华北老人在家中地位已经由中心走向边缘,边缘状态的老人,其从事农业的年龄,不是以人生任务的完成为节点,而是以活到老、干到老为终点,一直到老年人干到干不动为止,子女才会迫于村庄舆论压力,接过赡养父母的接力棒,由土地养老转为儿子养老。
综上可以发现,在华北老人农业的发展历程中,打工经济的兴起、发展,为当地老人农业的诞生,提供了前提性条件;而华北平原便利的耕作条件,又为老年父母轻松种田打下基础;同时,竞争性村庄结构形塑而成的压力传导机制和家庭伦理功能化,使得老年父母彻底沦为弱势一代,这就意味着老年父母必须自谋出路。自此,种地自养,便成为老年父母晚年生活的实用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