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人类从“自然共同体”到 “虚假共同体”再到“真实的共同体”的论断,表达的是人类共同体“否定之否定”的发展历程。“自然共同体”是人类在本能支配下形成的“真实的”共同体,但这种真实性并不蕴含价值判断,仅仅是物理和生物领域的事实判断。“虚假共同体”表达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国家这种阶级性质共同体的伦理道德价值判断,在于揭示国家共同体所隐藏的人与人之间的剥削本质。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人类共产主义阶段的“真实的共同体”是对“虚假共同体”的否定,强调的是此阶段人类社会的共同体本质与人类自身本质的一致性。
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人类共同体的发展逻辑,共产主义阶段的“真实的共同体”是对“市民社会共同体”的继承和超越,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是“真实的共同体”的本质要求,但我们不能够由此断定自由人的联合体就是人类共同体发展的终极阶段。马克思没有按照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去推演人类社会的共同体发展方向,而是抓住人类发展历程中必然发生的人和自然界之间以及人和人之间这两组基本矛盾,认为人类构建共同体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协调这两类矛盾冲突,而在不同的生产力水平阶段形成不同类型和不同级别的共同体类型。令人类困扰的是,每当人类社会演化出更高级别的共同体时,在共同体之间以及共同体内部又会产生新的矛盾和冲突,最终导致共同体的异化。共产主义是人类的新文明,是超越人对物的依赖性而以所有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为基础的真正自由人的联合体,也将是一种崭新的真正共同体—以高度共有、共享、共建、共存为基础的共产主义共同体。这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将来最完备和理想的形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论及共产主义时写道: “通过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马克思在这里表达的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并不意味着人和自然界之间以及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消除,而是无论何种社会形态,这两大矛盾始终存在,人类和自然之间是共生并存的矛盾统一体,人与人之间也是共生并存的矛盾统一体。所以共产主义社会无法彻底消除这两组矛盾,只能协调解决。解决的方式就是,在科技生产力极度发达和物质财富极度丰富以后,每个人者上能够获得自由而且全面发展,从而使得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获得协调统一,人类不需要制造出任何类型的“虚假共同体”来控制个体或者压迫个体,这种自由联合体不存在人格利益和独认价值,仅仅是个体自由发展以后的社会状态描述和称谓,这就是共产主义“真实共同体”与阶级社会中“虚假共同体”的本质区别。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这样阐述:“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认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这种联合体不再有国家和阶级,意味着联合体不再有自身的阶级认场和阶级利益,不再有政权组织和暴力机构,全体人类共同参与经营和管理,共同控制社会资源和社会财富,各取所需,各尽所能;旧式劳动分巨不复存在,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异已经消失,个人劳动的目的不再是为了获取报酬求得生存,而是为了全面发展,为了满足自己的劳动需要,为了自我价值的实现。人类通过劳动来获取物质财富,劳动创造了人类自身,人类的进化和社会的发展是对劳动的肯定。但劳动也带来了私有制,带来了人对人的控制和压迫,带来了劳动自身的异化。到了共产主义阶段,人类从被迫劳动变成需要劳动,劳动不再是工作而是生活本身,劳动的目的不再是为了获取自己和家人需要的生存生活资料,而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这就如同个体的存在需要物质和精神一样,劳动成为了个体存在的一种需要,而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只是劳动的副产
马克思和恩格斯阐述的“自由人联合体”中的“自由大’既不是自由意志者,也不是自由行动者,而是指自由本质的实现者。德国是一个有着自由主义哲学传统的国度,赫斯的“自由一和谐”共同体思想虽然对马克思和恩格斯产生过影响,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中对赫斯的自由空想主义展开过尖锐的批判。马克思指出: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表明人类的自由不可能在理论批评中获得,理论中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来自于社会实践,自由意志也只是现实中的自由在精神领域的反映,否则自由意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恩格斯指出,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人类才能实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IJ3。相对于阶级社会中的“虚假共同体”而言,共产主义社会中的“自由人联合体”才是“真实共同体”,而人们只有“在真正的共同体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走向自由”。应该说,马克思和恩格斯都继承了黑格尔的自由价值观,把意志自由视为对必然的认识和对客观世界的改造,认为人对一定问题的判断越是自由,这个判断的内容所具有的必然性就越大,而犹豫不决看似可以在多种可能性中进行选择,但恰好由此证明它的不自由,证明它被正好应该由它支配的对象所支配。人类在自然规律面前的自由程度取决于人类对自然规律的认知程度。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不可能摆脱自然规律的控制,人类所能做的只能是通过提高对自然规律的认识能力来顺应自然和改造自然。人类的主观能动性就是意志自由的体现,也是意志自由的内容。与启蒙思想家不同的是,马克思、恩格斯没有把自由的来源归因于天赋,他们认为自由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产物,生产力水平越发达,人类认知能力越高,自由程度也就在提高。恩格斯认为:“最初的、从动物界分离出来的人,在一切本质方面是和动物本身一样不自由的;但是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有可能实现这样一种社会状态,在这里不再有任何阶级差别,不再有任何对个人生活资料的忧虑,并且第一次能够谈到真正的人的自由,谈到那种同已被认识的自然规律和谐一致的生活。由此可见,不管是空中自由翱翔的鸟还是水中自由游动的鱼,它们的这种自由只是被本能支配的自由,是一种自然生存状态。本质上,飞鸟的自由和井底之蛙的不自由没有区别,只是生活在不同的自然环境之中导致活动方式不一样而已。
人类在努力摆脱自然控制过程中形成了社会,增强了控制大自然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人类又陷人了人对人的控制之中,这种人对人的控制力主要表现为社会共同体的力量。人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形成不同类型的共同体,不同类型的共同体有不同的结构和功能。正是在社会共同体力量的生成过程中,统治阶级为了自身的自由不断牺牲被统治阶级的自由,这种自由的剥夺是阶级统治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产生的阶级矛盾最终有可能对所有成员的自由带来灾难。这是人类在摆脱自然控制过程中必然形成的社会控制方式,这种社会控制既包括人对人的控制,也包括物对人的控制,还包括文化对人的控制,这是人类追求真正自由过程中的必经阶段,是人类社会发展必须付出的代价。人类发展生产力的过程是追求自由的过程,同时也是失去自由的过程。由于阶级的出现,人类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失去了自由。可见,自由是在否定自我的过程中获得发展,并最终获得阶级社会中自由禁锢的解脱和原始社会中自由蒙昧的超越。在阶级社会,宗教信仰可以说是人类在有限生产力条件下不得不接受的精神胜利法,这是由于现实中的自由受到压抑,被统治阶级只能通过信仰的方式在精神领域获得自由和解脱。这种精神胜利法和乌托邦社会主义自由胜利法的区别是,宗教信仰在现实中是可以实际发生的,对于信徒是能够产生现实意义的;而柏拉图的理想国及后来的乌托邦社会主义只能停留于人类意识领域的蓝图之中。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主义自由观就是要把人类的解脱方式从宗教领域这种精神异化的解脱方式转变到人类物质生活领域,通过物质财富的极度丰富来否定私有制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物质异化,通过人类科技水平的极度发达来否定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劳动异化,通过人类认知能力的极度提高来否定宗教和形而上学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精神异化。
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主义理想,我们必须认识到,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理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他们所处生活时代的能力和价值,但他们的理论体系只能建认在他们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基础之上。这.前提条件不能否定,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已经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自由人联合体实现的艰巨性和长期性进行了客观的分析与估计,他认为自由人联合体的最终实现“需要有一定的社会物质基础或一系列物质生存条件,而这些条件本身又是长期的、痛苦的发展史的自然产物”。马克思、恩格斯生前就反对把他们的理论变成僵化的教条和自我封闭的体系,他们很清楚地意识到人类历史必然滚滚向前发展,他们只能基于当时的社会条件和认识能力给升人类的未来指出方向,而不能给共产主义社会设计蓝图,更不可能进行细节描述。这就意味着人类社会的未来始终应该是开放的系统,共产主义社会并不是人类历史的终结,只是人类历史更高级别的展开。李延明教授把马克思共产主义实现的条件概括为纵横两个方面,他认为:“在纵的方面,是生产力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方式的性质超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商品交换关系所能容纳的限度;在横的方面,是出现以地球上的整个人类社会为生存空间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
马克思、恩格斯把他们所设想的共产主义“自由人联合体”称之为“真实的共同体”,是相对于资本主义国家“市民社会”这种“虚假的共同体”而言,并非共同体属性,笔者倾向于把“自由人联合体”定性为共产主义文化共同体。人类在原始社会阶段的家庭、部族、村落属于“自然共同体”,国家出现以后,国家这种“政治共同体”成为人类社会主流共同体,家庭这种“自然共同体”仍然继续存在,而部落、部族、村落演化成为民族风俗类的文化共同体。文化共同体除了民族以外,还包括宗教共同体,分别代表世俗文化和精神文化。文化共同体在人类社会一直存在,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家庭以情感为纽带,国家以利益为纽带,民族、宗教以文化为纽带。在共产主义社会,国家随着阶级的消亡而消亡,宗教、法律等上层建筑会消失,传统的家庭模式也会消失,代之以共产主义道德,形成共产主义文化,实现人类民族大融合。共产主义文化共同体是共产主义文明的组成部分,是对人类历史过程中所有文化的继承与超越,诚如列宁说的那样:“马克思主义这.革命无产阶级的思想体系赢得了世界历史性的意义,是因为它并没有抛弃资产阶级时代最宝贵的成就,相反却吸收和改造了两千多年来人类思想和文化发展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自由人联合体”以共产主义文化为纽带,共产主义文化是“自由人联合体”的灵魂。相对于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国家文化、宗教文化而言,共产主义文化是一种以人类整体利益为价值取向的大文化概念,是人类共同体文化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