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的女主角之一姚木兰是林语堂在小说中塑造人物形象最为成功的典型女性。她“集《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多情,薛宝钗的才德,史湘云的风姿,《浮生六记》中芸娘的恬静、柔美与浪漫,《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刚烈与正直等诸多林语堂心仪的美德于一身”。姚木兰身上集中体现出道家的自然洒脱、儒家的近情明理和佛家的性灵练达等多重性格,她是林语堂集儒、佛、道于一身的“一捆矛盾”的化身,她与林语堂独特的个性相联贯的因素包括基本性情、兴趣、欲望、爱好和厌恶等。
首先,林语堂在小说中有意突出姚木兰喜欢游名山大川的爱好。林语堂多次详细描写姚木兰的旅行体验,他“精心巧妙地设计了木兰与立夫前3次的北京相遇、郊游,人物前后旅行的情节安排环环相扣,让读者难以释卷”,姚木兰的旅行生活痕迹实际源自于林语堂的生活经历,他热衷于在小说中自我指涉和自我想象。众所周知,林语堂既偏爱孤游又喜爱同家人朋友游历山川名胜。他欣赏大荒旅行者,视自己为在大荒中孤游的人,“或是观草虫,察秋毫,或是看鸟迹,观天象,都听我自由。我行吾素,其中自有乐趣。”林语堂的大女儿认为自己的父亲“爱参观新的地方,发现新事物。最可取的是,他不论中外娱乐,城市乡村,都能享受。”在旅行中,林语堂细心观察、思考自己所到之处的景、物,以致他对杭州、北京等地的景色描写如此熟悉达到信手拈来的境界,这在《京华烟云》《红牡丹》等小说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林语堂认同姚木兰的旅行偏爱是有其根源的。因为“作者首先是读者。在他创作文学艺术作品之前,他已经读过许多文本。作者不可避免地要对以前的文本进行吸收、借鉴和改造。”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林语堂对旅行书写的痴迷除了体现在其创作大量与旅行有关的散文、小说之外,还热衷于翻译中外相关的旅行类书籍,参与中国旅行书写的对外译介活动,英译的作品包括刘鹦的《老残游记》、《寡妇、尼姑与歌妓:英译三篇小说集》(包括节译刘鹦的《老残游记二集》)、屠龙的《冥寥子游》、金圣叹的《论游》、张岱的《扬州瘦马》、张岱的《西湖七月半》、苏东坡的《石钟山记》、王维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等。其中,最为有名的是他在《西风》(上海)X1936年第1期至1939年第29期)陆续发表《浮生六记》的中英文对照本,并在1939年由上海西风社出版《浮生六记》汉英对照全译本。1936年8月,林语堂携妻女离开上海赴美写作之前还曾只身前往苏州,并在万福山寻找《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陈芸夫妇的坟墓。这足以看出他对《浮生六记》的喜爱,他甚至称陈芸“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
就兴趣爱好而言,林语堂和姚木兰、陈芸都有相同的特征。这既是林语堂个体因素的体现,更是林语堂认同当时提倡思想解放时代特征的直接反映。沈复曾对陈芸说:“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邀游天下,不亦快哉!可见,沈复也对中国传统社会的女子只能呆在家里感到遗憾,他希望与陈芸结伴遍访名山。这种愿望即使是两人结伴前往“离余家半里许”的洞庭君祠(即水仙庙),也需让陈芸女伴男妆,“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陈芸还借口回娘家和沈复同游太湖,沈复在第1卷《闺房记乐》中多有记载诸如此类的游玩经历及同游过程中的趣事。沈复在《浮生六记》记载陈芸与憨园在虎丘相遇同游的经历:“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倾云高旷,坐赏良久。”这与林语堂在小说第13章中描绘木兰、曼娘同游北京西山碧云寺的情节类似。“曼娘最喜爱的是玉泉山邻近的田园景色,各处都是农家的房子,雪自的鸭子在小溪中游水,环抱北京城的西山就像抱着孩子的母亲的两臂。木兰家的别墅就在一带农村里。……第二天,他们去游秘魔崖,悬崖峭壁,风景最美,但是看着令人触目心J凉。”在此期间,木兰还和喜爱游历名山大川的傅增湘等人爬山赏景,“木兰喜爱攀登高山,喜爱看壮观的景色。”木兰一行人登高望远,“往下望,是深谷和陡峭的碧绿山坡,往远望,是青翠的山峦。在那高山之上,云雾之间,木兰觉得真是适心怡性,如鸟归深林,如鱼返深渊。这时春风吹来,使人精神爽快,小鸟也像木兰一样,觉得突然精力充沛,在山谷中飞来飞去,鸣声充满了天地。”刊、说中的木兰在登高望远时感受到的旷达与快活的精神背后,其实是林语堂“高地人生观”的具体写照,他曾在自传中认为对他影响最深的是故乡西溪的山水。家乡令人敬畏的高山,化为其内心心灵和精神的高度,即便到了80岁的黄昏暮年,林语堂依然情不自禁地想自己家乡的山水。
此外,林语堂在1936年8月赴美写作之前还专程去北京饱览文化古都的风光,作深情的告别。‘他还专门到过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在参天古木之下,雕栏花卉旁边,回味《语丝》诸友欢聚的美好时光。这个让他充满怀旧感的“老北京”并非过去的帝国北京,而是活生生的民国北京,这个现实存在的城市俨然成了充满怀旧感的记忆。1937年8月15日,林语堂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题为“Captive Peiping Holdsthe Soul”一文,此时他到美国恰满一年,在文中他特别提到了游览圆明园废墟的细节:“或者你可以在那从前给欧洲兵士焚毁了的圆明园中的意大利宫的废墟中散步,你再也不会看到更凄凉而孤寂的景象了。林语堂把他对北京的怀旧情感也融人到小说的创作中。在小说第13章中描写立夫、木兰等人游览北京自云观、香山,在回程途中,木兰意外听到立夫认为废墟是最美景物的神秘话题;在小说第16章中描写木兰、立夫等人欣赏什刹海自然风光时又第二次提及废墟的话题,木兰还建议去凭吊圆明园的废墟;到第24章,木兰向荪亚提议邀请莫愁、立夫择日同游圆明园遗址。林语堂在小说中三次精心设计的这个环节说明,北京文化各个层面的细节展示及其他对中国古都文化的迷恋之深完全超出常人的想象,这与林语堂在北京近六年(1916-1919,1923-1926)的生活及其足迹遍布北京大街小巷的经历密切相关。后来,该文又题“Captive Peking",收人在《讽颂集》中,于1940年由约翰·黛公司出版。1961年,林语堂离国赴美已达25年,他用英文出版了探讨北京文化的专著《辉煌的北京》,以图文并茂的形式神游北京的胜景。叙述者通过150多幅图片以一个游客的身份置身北京的各个角落,并着力描绘了北京内城与外邪、市区与郊野融为一体的帝都生活。可见,林语堂在北京生活的印记与小说中姚木兰偏爱旅行的细节描写相互印证。
其次,林语堂对自己婚姻抱以自然发展的态度与《京华烟云》中姚木兰的经历极为相似。林语堂在大学期间的自由恋爱因对方父母深受传统门当户对婚姻观念的束缚而宣告失败,他在《八十自叙》中对此经历依然历历在目:“我由上海回家后,正和那同学的妹妹C相恋,她生得确是其美无比,但是我俩的相爱终归无用,因为我这位女友的父亲正打算从一个有名望之家为他女儿物色一个金龟婿,而且当时即将成功了。在那种时代,男女的婚姻是由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决定的。"[IS]林语堂后来虽然被迫接受“先成家,后恋爱”这一中国传统婚姻方式,但其婚姻生活却是快乐美好的。现实生活中的他从旧式婚姻中创造美好的爱情:“我和我太太的婚姻是旧式的,是由父母认真挑选的。这种婚姻的特点,是爱情由结婚才开始,是以婚姻为基础而发展的。我们年龄越大,越知道珍惜值得珍惜的东西。由男女之差异而互相补足,所生的快乐幸福,只有任凭自然了。林语堂与陈锦端相恋无疾而终,但却与廖翠凤携手到老。尽管林语堂起初对自己的婚姻有些丧气和犹豫,“但得知富有的廖家不嫌贫家子弟,心为之动,也就同意了……林语堂的恋爱和婚姻后来在他的小说中依稀可见。
除了自传体小说《赖柏英》之外,林语堂的恋爱和婚姻经历最明显体现在姚木兰身上。从孔立夫走进姚家生活圈之后,姚木兰姐妹都心照不宣同时深深爱上孔立夫,在曾家到姚家提亲时,“正赶上木兰刚感觉到精神上的自由,刚感觉到他以前未曾经过的甜蜜、陶醉、幸福的味道,这种幸福的味道里,是有立夫这个异性青年的。与实际生活中的林语堂一样,姚木兰听从家庭安排,不存反抗之心,而是任凭命运摆布。“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不管怎么样,恐怕就要决定,在自己还没清清楚楚打定主意之前,恐怕就要一步踏上命运之船,终生难再有所改变了。……好多不由人做主的事情发生,演变,终于使人无法逃避这命定的婚姻!她心里想荪亚向她注视的神气,想到和荪亚一块儿混,可是真容易。……她心里又老是想到立夫,想到立夫的学社和立夫说过的‘残基废垒’。在四五夜以前,她和立夫互相敬酒的时候,当时多么快乐!”l‘列、说中的姚木兰在订婚前后流露出的对曾荪亚和孔立夫的矛盾情感,正是现实中的林语堂在陈锦端和廖翠凤之间矛盾情感的翻版。
需要提及的是,该小说似乎具有十分巧合的预见性。在小说的结尾,木兰不仅支持儿子参军抗战,还亲自救助失散孤儿。无独有偶,林语堂的长女林如斯在1940年随林语堂回国时就想留在国内参加战时工作,但因种种原因并未成行。1943年,她在陶尔顿学校毕业后再次回国,到昆明参加战时医务工作,在昆明军医署任林可胜署长的英文秘书,林语堂以默许的态度让其女儿实现参加抗战的宿愿。同年10月,林语堂再次回国时在西安观看了战时孤儿收容所孩子表演歌舞后,决定收养一个会唱会跳也会弹钢琴的女孩金玉华,他资助她上学,“后来金玉华真的成为林语堂的养女,到了美国。林语堂说这是他生活中最难忘的事,一位新人来到他的生活圈中。”
可见,林语堂与小说文本中的姚木兰互为指涉,遥相呼应,通过姚木兰这个参照符表现自传的意识,展现自己的个性,塑造了一个热爱家庭、热爱自然的自我形象,并且林语堂精心选择模本《浮生六记》,对陈芸加以个性化的重述,成功地塑造姚木兰的人物形象,但“由于自我是以他者的面目出现,所以作者就不容易把自我写得切实、详尽”,因此,姚木兰是在婚姻、爱好和传统思想这三个方面与现实中的林语堂产生了密切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