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正音谱》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所作。朱权“采裤当代群英词章,及元之老儒所作,依声定调,按名分谱,集为二卷,目之日《太和正音谱》”。在《太和正音谱》“古今英贤乐府格式”这章中朱权对元代至明初187位杂剧、散曲作家进行了评价,推举马致远为第一,素来被称为元曲之首的关汉卿却得到朱权与众不同的评价。朱权对关汉卿的评语是“如琼宴醉客。观其词语,乃可卜可下之才,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以前列”。朱权称关汉卿为“可上可下之才”,之所以“卓以前列”,仅仅是他最早从事杂剧创作的缘故,评价着实不高。学术界普遍认为朱权的这种评价带有阶级偏见,对关汉卿是不公平的,很多大家给与排斥与批驳。笔者则认为这与朱权“贵藻丽、鄙理俗”的曲语美学观有关。
一、对关汉卿与马致远等评语的不同
朱权的评价与古今众多戏曲评论大家的观点大不相同。钟嗣成在《录鬼薄》中称关汉卿:“珠现语唾自然流,金玉词源即便有,玲珑肺腑天生就。风月情,戒惯熟。姓名香,四大神州。”无名氏《录鬼簿续编》称关汉卿:“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王国维评日:“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可以看出这几位戏曲家都肯定了他在杂剧方面的名扬四海,颂其为领袖、班头,为“元人第一”的地位;同时对其戏曲语言的特点评价为自然本色,曲尽人情,且善于创造新词。从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韵》,明何良俊的《四有斋丛说》,再到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他们均将关汉卿列为“元曲四大家”之首。著名的杂剧作家高文秀被称为“小汉卿”,杭州名作家沈和甫被称为“蛮子汉卿”,均可见关汉卿在当时就已享有崇高的地位。那么为何到了明代朱权眼里,对早已享有如此高声誉的关汉卿却给出了如此不同的评价呢?
相对于语言本色当行的关汉卿,朱权似乎对文辞清丽的文采派作家更加推崇,如马致远、张小山、自朴、王实甫等。朱权对马致远风格的评价是:“如朝阳鸣凤。其词典雅清丽,可与灵光景福而相领顽。有振氯长鸣,万马齐瘩之意。又若神凤飞鸣于九霄岂可与凡鸟共语哉?宜列群英之卜。”所谓“灵光”指的是东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景福”指的是魏朝何晏的《景福殿赋》,两者文辞皆典雅华美、文采卓然。朱权将马致远的作品与之相媲美,可见马致远其词之特色。而“振氯长鸣、万马齐瘩”表现出其他作家的语言在马致远的语言下都黯然失色,是“凡鸟”与“神凤”的差距,由此可看出朱权对马致远这种“典雅清丽”语言的推崇,列其“群英之卜”。再如对自朴、张小山、王实甫的评语:“风骨磊魂,词源谤沛,若大鹏之起北溟,奋翼凌乎九霄,有一举万里之志,宜冠于首。”“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缘珠之采莲洛浦。”
笔者认为这和朱权对戏曲语言的审美即曲语美学观念有关。“贵藻丽、鄙理俗”是他的一种曲语美学观。他认为乐府要富有文采,要讲求“文饰”。“文饰”的特点无外乎辞藻华丽,多用典,对仗工整,即使是宾自,也要讲究用词高雅。无“文饰”者,称作“理歌”,属乡野小调,登不得大雅之堂。虽然在说乐府,但是也完全可以看出朱权的审美倾向,亦可用于评点杂剧。这种本色语言,很少使用装饰或假借语,往往不用典、不讲求对仗工整、缺乏华丽的辞藻,但是这种语言却是最适合角色身份性格的语言。如‘斗虾蟆’这段,张驴儿阴差阳错药死他爹,蔡婆恐惧不已,窦娥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疾病,值着这般时事;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症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的,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没有用典,没有华丽铺陈,读来却酣畅淋漓,不失韵文之美,明自如话,直抒胸臆。关汉卿所作杂剧的受众一大部分是老百姓,朴素的语言更接近百姓的生活,这样才会更加受观众喜爱。关汉卿作为杂剧始作俑者,必有其可取且可圈可点之处。
二、朱权杂剧“重藻丽”
从对关汉卿和文采派杂剧作家的评语中,可以看出朱权杂剧“贵藻丽、鄙理俗”的特点。他在他自己的作品中,也十分鲜明地表现出这一审美倾向。
首先,朱权的杂剧用典颇多,十分讲究对仗。朱权杂剧留世稀少,只有《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和《卓文君私奔相如》两部杂剧。在《私奔相如》第一折中司马相如抒发抱负未成,唱到:“与时俯仰,常则是寂寞水云乡。抱材艺若卞和泣玉,盼功名如吕望求磺。笑宁戚空歌陇亩,使传说空老岩墙。漫越超淹留岁月,空潦倒虚度时光。呜呼荀卿老矣,哀哉颜子云亡。惜乎斯文道丧,磋软学业荒唐。我便似左丘明般认钦钦卓尔于春秋,到如今屠沽子气昂昂伟矣为卿相。笑煞我也苏秦刺骨,叹煞我也孔子绝粮。”短短一百来字,就化用了卞和、吕望、荀子、颜回、左丘明、苏秦、孔子等多达十处的典故,对仗工整,言辞清丽,文人之气十分浓厚。司马相如自诩满腔抱负无人识,眼见仕途之中无才之人当卿为相,言辞中的不甘之情,岁月易逝、报国无门的抑郁之情喷薄而出,表现出司马相如强烈的建功认业的愿望和积极人世的心态。这一折‘油葫芦’的语言的也是如此:“既不能够晓渴枫窟人建章,早难道暮登天子堂。倒做了怀其宝而失其邦,恰便似芙蓉生在秋江卜。几时得坠鞭误人平康巷,怎做得登赢洲膝盖儿软,踏翰林脚步儿长。常言道时来木铎也叮当响,时不至呵兰庸也不生香。”用词极其工整高雅,但堆砌太多典故,又不是比较常见的典故,难免让人阅读困难,心生烦意,甚觉啰嗦。
其次,朱权善于化用古诗词人剧,也能营造一种自然清丽的情景,达到一种意蕴之美。如第二折‘金蕉叶’:“碧天边夕阳渐斜,疏林外昏鸦乱关。见古道西风暮也,空怅望煞天涯倦客。”[此段就化用了范仲淹《苏幕遮》中的词(后人《西厢记》,被王实甫改为长亭送别诗),此诗文还结合了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既符合当时天晚的真实情况,又符合司马相如才华无人识空惆怅的天涯倦客的心情。
朱权这种对戏曲语言的审美要求即曲语美学与他的身份和经历密切相关。朱权出身于皇族,锦衣玉食,见惯了繁华的场面,这点与关汉卿完全不同。关汉卿生活在中国历史卜种族歧视最为严重的朝代,“九儒十丐”,士人地位极其低下。他接近人民群众,熟悉社会各种人物,因此他的杂剧是按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来写的。而朱权生活在奢靡的皇宫,与平民百姓的生活距离遥远。耳濡目染皇族的繁华,这对他在语言描写卜追求华丽的辞藻显然有很直接的影响;皇族对皇子教育极其重视,这又使他从小熟读诗书,追求高雅的情趣。因此他对于接近百姓的土语方言有些不予赞同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表现的是“其贵族文人的情趣和认场”。同时关汉卿创作的是场卜之曲,必须让观众听懂,因此在语言上讲究文采的同时,还须尽量做到通俗易懂。但朱权更多将杂剧作为一种消遣与娱乐,并不需要去取悦观众,因此他的杂剧更多变成逞露才华的一种载体,和诗词一样,语言卜更多按自己的喜好去创作,杂剧在他们这里成为一种案头文学。
三、朱权杂剧富有韵味和人生哲理
朱权的杂剧创作并不一味追求辞藻华丽、镂金错彩、绮绣满眼。在他的语言中有一种韵味和哲理:看破世间兴衰,看破功名利禄,不求大富大贵,将世事置之度外,只愿做一个逍遥之人。读其杂剧,常能让人体会到他的这种心境。例如冲漠子一出场就唱到:“自从那混沌初胚,知他是翻腾了几多兴废,迅指间兔走鸟飞。恰六朝,才五代,汉周相继。恰便似转灯般数着残棋。论兴亡都做了邯郸道一场春睡。”世事变化万千,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接着他唱到:“想事态若浮云,光阴如逝水。一任他沧海桑田自变迁,想人生能有几。争如俺脱展红尘,注名紫府。这的是出家人久长之计。想秦宫汉苑,今日都做了衰草牛羊之野。”表现出想将世事置之度外的心情。因此,作为一部神仙道化剧,《冲漠子独步大罗天》除了表现一些道家思想外,这也是朱权后期心境的一种写照,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朱权将他的这种对人生的思考寄于杂剧之中,用富有哲理的语言表达出来,比单纯的文辞堆砌更富有韵味,令人咀嚼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