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作品的存在方式不同于普通物体,艺术作品存在于它所创造的艺术世界,普通物体却没有这种存在方式。艺术世界是真理的世界,真理显现为艺术作品,这里所说的真理就是作品的深层内涵,也就是艺术作品中蕴含的“意义”,它是艺术作品中最本质的东西,涉及人的生存和存在。那么,真理如何显现为艺术作品?对此,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以梵高的名画《农鞋》为例进行说明。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对梵高的名画《农鞋》作了一个经典阐释,他说:“从这双穿旧的农鞋里边那成年累月磨损出的黑漆漆的洞口中,可以直窥到农民劳苦步履的艰辛。在这双破旧农鞋的粗陋不堪、窒息生命的沉重里,凝聚着那遗落在阴风猖撅、广漠无垠、单调永恒的旷野及田垄上的足印的坚韧和滞缓。残旧的鞋皮上,沾满了湿润而肥沃的泥土。夜幕垂临,荒野小径的孤独寂寞,在这鞋底之下悄然流逝。这双鞋在战栗中激荡着大地恒寂的呼唤,显耀着成熟谷物的无言馈赠,也散发着笼罩在冬闲体耕、荒芜凄凉的田野上的默默惜别之情。这双鞋浸透了农人渴求温饱、无怨无艾的惆怅和战胜困境苦难的无言无语的内心喜悦,同时,也隐含了分娩阵痛时的颤抖与死亡威胁中的恐怖……”
梵高的油画《农鞋》的画面非常简单,只有一双破旧的农鞋,在日常生活中,这只是有用的器具。但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梵高的油画《农鞋》作为一件艺术作品,是人的生存境遇的独特呈现。透过海德格尔对这幅画进行的充满诗性的存在论解读,我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鞋上那个黑洞是长期磨损所致,农妇的艰难步履清晰可见;田野上寒风呼啸,整齐的田埂伸向远方;鞋子布满褶皱,笨重而僵硬;农妇穿着它,辛勤地耕耘,其刚毅和坚韧如在眼前;皮质的鞋帮带着泥土的潮湿和大地的丰盈;艰难生活导致的农妇的焦虑心情;生活在变,她无怨无悔;因经受过物质的匾乏,所以她能深切地感受到丰收的喜悦;作为女人,她可能在担忧即将到来的分娩;面对死亡,她会不寒而栗。”可见,梵高的油画《农鞋》创造了一个只有人才拥有的“世界”,也就是说,艺术作品能够揭示用具的世界。
日常生活中的农鞋作为一种有用的器具,它存在于农妇的“世界”里,它的用途也只有在农妇的世界里才得以显现。但农妇用它,却不去注意它或思考它,因为在农妇看来,鞋不过是一个用具,用具用完了就没用了,就成为纯粹的质料。这说明,现实的用具不能揭示用具的世界。
但是,梵高的画作为艺术作品,能为我们揭示农鞋的世界。这种揭示既不描述我们眼前的某双鞋,也不介绍制鞋的经过,也不阐释鞋的用途,这幅画把我们带入了艺术世界。按海德格尔的说法,在艺术世界中,农鞋进入了“无遮蔽”的状态即“真理的显现”,就是说,这幅艺术作品显现了破旧农鞋之下生命的艰辛状态,让观者仿佛看到了农民的奔波、劳碌、无尽的忍受,但鞋始终浸染着泥土的芳香,仿佛散发着一缕踏实、希望、幸福之光。所以说,艺术表达着世界,破旧的鞋承载着生活,呈现着生命;尽管有无尽的贫穷困苦,不得不甘于命运,但绝不屈于生活;相反,要坚忍奋发,纵然生活周而复始,但绝不埋头绝望。因此,梵高画中的农鞋不单是一个用具,而且是一个世界—艺术世界,它揭示了农鞋真正的存在方式。可见,农鞋不仅“有用”,而且“有一个世界”。日常思维只能看见农鞋的“用途”,哲学思维却能看见隐蔽在这双农鞋后面的“世界”,海德格尔把隐蔽在农鞋后面的“世界”称之为存在的真理,也就是艺术作品中蕴含的“意义”。
对于存在的真理,海德格尔用“大地”和“世界”这两个哲学概念加以阐释。依照海德格尔的观点,“大地”是其他事物的基础,可以理解为艺术作品的物质形态,如农鞋;“世界”是人建立起来的意义丰富的整体,可以理解为艺术家通过艺术作品的物质形态而建立起来的艺术世界。“大地”与“世界”是统一体,都属于作品的存在,“作品的独立性”指的就是这个统一体,如油画《农鞋》是艺术作品,它的“世界”就是它“聚集”起来的那个意义整体,它的“大地”就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农鞋。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大地在显现自身的同时,又把自己遮蔽起来,因此说“大地”和“世界”作为艺术作品的两个构成要素,二者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冲突:只有通过世界,大地才能表现为世界与大地;只有依靠大地,世界才能有意义。世界要把大地完全展示出来,大地要把世界完全遮蔽起来,世界不让大地遮蔽它,大地不让世界展示它。因此,就《农鞋》这幅艺术作品而言,一方面,农妇的世界不让农鞋遮蔽它;另一方面,农鞋不让农妇的世界展示它。另外,海德格尔曾深刻指出,艺术作品造就了“世界的建立”与“大地的显现”,也就是说,世界建立于大地之上,大地通过世界而显现,世界要展示艺术作品的意义,它不能容忍任何遮蔽;大地却要遮蔽世界,它要成为世界的庇护所。所以,对于梵高的油画《农鞋》来说,“一方面,农妇的世界建立于农鞋之上。没有农鞋,就没有农妇的世界。但这并不是说,梵高不画这只鞋,农妇便不会存在,而是说梵高的艺术作品让农妇的世界显露在眼前,农妇的世界不能没有农鞋。农鞋即是大地,大地是世界的本源。另一方面,农鞋也离不开农妇的世界。只有在农妇的生活世界里,鞋才是农鞋。超市里的农鞋不是真正的农鞋,地摊上的农鞋也不是真正的农鞋,因为它们还没有建立自己的世界。只有进入人的生活世界,鞋才能成为真正的鞋。农鞋是大地,大地显现了,世界才显现;大地不显现,世界也不显现”。可见,艺术作品在世界与大地的冲突之间获得存在。作品中发生的世界与大地的冲突就是“去蔽”或“无蔽”,即让存在者作为被赋予意义的事物而能够从无意义的大地中涌现出来,对领会者敞开。这也是“世界化”的过程,就是揭去存在者的隐蔽而无意义状态,将其引入世界意义的澄明,而海德格尔正是以这种对艺术与存在之真理(意义)的把握,对梵高的油画《农鞋》作了前面的经典阐释。
可见,从海德格尔对《农鞋》这幅艺术作品的阐释中可以看到,一双破旧的农鞋因为凝聚着农民的劳作艰辛,蕴含着农民对生活的希望与恐惧的矛盾而成为艺术表达和人们的观赏对象。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指出:“哲学作为人类把握世界(或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其大境界在于对人类命运的关注。”而人类的命运离不开人类的生活,哲学家海德格尔正是从哲学的生活意义透析了《农鞋》这幅画,并赋予它丰富的生命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