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辨伪,就是对历史文献的真伪进行辨识,主要对作者和内容的真伪进行考辨。中国古代伪书之多,人所共知。清人姚际恒著有《古今伪书考》一书,所考证的伪书包括经类19种、史类13种、子类30种,共计62种。其实,早在宋代的朱熹所辨考的伪书就达到62余种。显然,姚际恒所辨这62种伪书乃所有伪书中的沧海一粟而已。此故,清人张之洞发出了“一分真伪而古书去其半”的感叹。伪书的大量存在,意味着历史文本中“虚假记忆”的大量存在。辨识这种“虚假记忆”,是校雌学的重要使命。
古书致伪,有“有意为之”与“无意为之”之分,但主要是“有意为之”。有意为之的动机可归纳为托古、谋财、争胜、炫名、低毁等几方面。
托古致伪,即利用人们“崇古”心理,将某书假托为某古人之作而传播的行为。制作和传播伪书,即制作和传播虚假的历史记忆。这种致伪行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多有揭示,如农家之书《申农》二十篇下注云:“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神农是农家之书的最佳伪托对象,而诸葛亮则可以成为兵家之书的伪托对象,如《四库全书总目》存目所录《十六篇》《将苑》《心书》,皆题诸葛亮撰,对此馆臣们指出“盖宋以来兵家之书多托于亮”。唐人李淳风以深谙天文数学之道而著称于世,因而也成了后人伪托的对象。《旧唐书·经籍志》著录有李淳风之书五种,而到清代修《四库全书》时题李淳风撰的书竟增加到二十七种,对此馆臣们感叹曰:“夫古书日亡而日少,淳风之书独愈远而愈增,其为术家依托,大概可见矣!”针对这种托古致伪行为,《佳南子·修务篇》批评曰:“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人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
谋财致伪,亦可称射利致伪,即为获得私利而造伪书之行为。侧匕史·刘炫传》云:“(隋文帝)时牛弘奏购求天下遗逸之书,炫遂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噜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徐岳是东汉著名的天文算学家,发明有世界上最早的算盘—游珠算盘。惭唐书·艺文志》著录有题为徐岳撰、甄鸳注的算学著作《术数记遗》,但书中注文与正文多不相蒙,疑为伪托之书,于是清代修《四库全书》时馆臣们对其辨识曰:“唐代选举之制,算学《九章》《五曹》之外,兼习此书。此必当时购求古算,好事者因托为之,而嫁名于岳耳”制之数记遗作为科举参考之书,购求者必不少,而托为徐岳撰,购求者必更多,其“销售”收人更可观。所以这是一种典型的利用“名人效应”谋财的造伪书行为。
争胜致伪,指为了与他人竟争学术地位而造伪书的行为。三国时魏国的王肃写出好L子家语》以与当时“如日中天”的郑玄一争高下的举动,已成为后世广为议论的学术公案。王肃在《家语》序中云:“郑氏学行五十载矣,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当时的博士马昭揭穿说:“《家语》王肃增作,非郑玄所见,肃私定以难郑玄”fl}l目前,学界围绕仔L子家谢是否为王肃伪作的问题仍有争论,但王肃当时写出《家ipy以与郑玄争胜似为不争事实。
炫名致伪,即通过伪造书炫耀名声。西汉司马相如在世之时,其诗赋成就名噪一时,于是“长安有庆虫L之,亦善为赋,尝为《清思赋》,时人不之贵也,乃托以相如所作,遂见重于世”。〔201这是为了炫耀自己而伪托名人造假的典型案例。唐代诗人刘希夷什悲白头翁》(一作《白头吟》)中有一千古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之舅宋之问《所思》中亦有完全相同的诗句。原来,刘希夷之诗首稿写的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复稿改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舅宋之问得知后,“苦爱后一联,知其未传于人,恳求之,许而竟不与。之问怒其逛己,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时未及三十,人悉怜之”。[21}宋之问为造伪诗而杀人,不仅是“盗名”,而且是“盗命”,可谓残忍至极。把他人之书改窜为己作,也是炫名致伪的行为。如明代景泰年间的晏璧,就曾将元人吴澄所著仁礼考澎改窜为己作。对此“明杨士奇《跋三礼考》注云:此书本吴澄所作,旧藏康震家。后有晏璧者,从康之孙求得之,遂掩为己作。余见其所录,初本有称‘澄曰’者皆改作‘先君曰’,有称‘澄按’者改作‘愚谓’,用粉涂其旧字而书之,其迹尚隐然可见”
低毁致伪,即以伪书低毁或诬陷无辜之人的行为。如北宋魏泰著有《碧云马卧一书,却题为梅尧臣撰,目的是为了借助梅尧臣之名低毁文彦博、范仲淹等异己之人。对此,《四库全书总目》曰:“泰为曾布妇弟,故偿托梅尧臣之名撰《碧云马鄂,以低文彦博、范仲淹诸人”魏泰的姐夫曾布曾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而文彦博、范仲淹等人对变法持有异议,故魏泰站在曾布的立场上托梅尧臣之名(伪作者)低毁文彦博等人便是低毁异己之举。
关于伪书的表现类型,明人胡应麟归纳为21种类型,〔纠而现代学者杜泽逊则概括为11种类型,分别是:作者假托他人;后人改题著者;割去序跋;伪撰序跋;沿袭旧名而作新书;节采某书更易新名;缀合群书造为新编;变乱旧例以充新编;自著自注;书以篆槽而充古本;以假搀真窜乱旧帆。
众所周知,古代中国人对伪书的辨正成果是极其丰富的。早在刘向校书时,就注重辨识疑伪之书,如其《晏子书录》云:“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辩士所为者”。东汉马融和赵歧均指出《尚书·泰誓》篇为伪。赵歧注《孟子》时发现其妙卜篇》为“后世依放而托之者”。颜之推、刘知几和陆澄都认为《孝经》郑玄注为伪说。唐人柳宗元对《列子》《文子》愧谷子》伉仓子》《鹃冠子》慢子春秋》等诸子书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宋人欧阳修辨《易经·十翼》中《系辞》《文言》毓兑卦》以下为非孔子所作。南宋洪迈论证了扬雄《方言》为伪托。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论证了嘛衣易说》之伪。元代的吴澄和清代的惠栋、阎若朦等都论证了《古文尚书》之伪。明人宋镰的1子辩》主要论述诸子书的真伪情况,而胡应麟的《四部正讹》则是专门论述辨伪的理论著作。以上所列辨伪成果仅为简单枚举,远非全部。这些辨伪成果,为国人辨识历史记忆的真伪做出了历史性贡献。
关于辨伪的方法,胡应麟在《四部正讹》中提出了著名的“辨伪八法”:①核之《七略》以观其源;②核之群志以观其绪;③核之并世之言以观其称;④核之异世之言以观其述;⑤核之文以观其体;⑥核之事以观其时;⑦核之撰者以观其托;⑧核之传者以观其人。} }}az3梁启超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则把古代中国人的辨伪方法分为“从传授统绪上辨别”和“从文义内容上辨别”两大类,其中前者最具启发意义,其内容有八条:①从旧志不著录,而定其伪或可疑;②从前志著录,后志已佚,而定其伪或可疑;③从今本和旧志说的卷数、篇数不同,而定其伪或可疑;④从旧志无著者姓名而定后人随便附上去的姓名是伪;⑤从旧志或注家已明言是伪书而信其说;⑥后人说某书出现于某时,而那时人并未看见那书,从这上可断定那书是伪;⑦书初出现,已发生许多问题或有人证明是伪造,我们当然不能相信;⑧从书的来历暖昧不明而定其伪
从上述辨伪成果和辨伪方法的总结看,国人早已对辨伪的功能及其价值意义有了自觉的认识。辨伪的实质就是对历史记忆的真伪进行辨别,以达到“复原存真”的目的。而“复原存真”是一个重构的过程,即重新考订历史记忆的真实性。这种重构历史记忆的校雌学意义是极其重要的,因为它关乎“相信什么”、“认同什么”的问题。我们知道,程朱理学的立论依据主要来源于《尚书·大禹漠》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个字,称为“十六字心传”。宋儒把这十六字看作尧、舜、禹心心相传的个人道德修养和治理国家的原则,由此导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存天理,灭人欲”等一系列理学命题。然而,清儒阎若朦论证出了《大禹漠》在内的估文尚书》之伪,由此所谓“十六字心传”骤然成了“伪传”,于是宋儒所建“天理”命题的理论基础亦骤然崩塌。清代修《四库全书》时,以纪响为首的大部分馆臣们“崇汉黝宋”,尤其是戴震痛批程朱理学“以理杀人”以及凌廷堪“以礼代理”的思想依据,就建基于估文尚书》之伪等校雌考据成果之上。这就使人们在“相信什么”和“认同什么”的问题上发生了急剧转变,这种转变实际上就是历史记忆的转变。可见,辨伪作为历史记忆辨识的重要手段,对重构乃至转变历史记忆具有不可低估的功能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