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精巧的结构外,小说另一个重要的特点还在于贯穿其中的多个人物的诉说。面对历史或同一事件,不同的人物会有不同的看法,但都表现着对于历史某一方面的认知。作者在小说中以一种冷静客观的笔调,通过多个人物的诉说展现着对于同一段历史的不同理解。作者充分尊重每一个人物,不论是历史的亲历者,还是同时期的旁观者,不论是历史的受害者,还是历史的参与者,不论是知识分子,还是稚嫩的天真孩童,作者都站在他们的角度说话,表现他们对历史的看法。就像方方在小说的封面上写的:“站在每一个人物的角度说话,而不是站在作者自己的角度去说一厢情愿的话。”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立场,因而他们都无法客观地诉说历史的真相,唯有站在自己的角度,表达自己的看法,才能全面地反映历史。
从整个故事来说,丁子桃、吴家名、刘晋源都是历史的亲历者,他们都经历了土改那段历史,但他们不同的身份和立场也决定了他们对那段历史有着自己不同的态度和言说。胡黛云是那段历史的受害者,在土改革命中,她参与了对父母的批斗,她的父母及亲人最终都被批斗致死。川东官绅陆氏家族由于对革命作出过贡献,本想着可以逃过批斗,但新来的土改组长金点意欲报仇,还是展开了对陆家的批斗。陆家人为了保全尊严,在被批斗的前夜集体选择“软埋”的方式自杀。儿媳妇胡黛云受命掩盖每一个躺有亲人的土坑,然后再带着幼小的儿子逃走。在逃亡的过程中,她不幸落水失忆,被医生吴家名救起,由此开启了她作为丁子桃的生活。丁子桃是土改那段历史中的幸存者,她在深度昏迷中借胡黛云之口诉说了那段惨痛的经历。可以说,历史带给丁子桃的是巨大的伤害,她是没有办法选择的,自己的诉说也是无力的,但这也正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在革命的风暴中,家族和个人的命运就如同一片片落叶,只能被历史软埋。
吴家名也是土改中的受害者,全家人一起集体死掉,只有他被表弟小起堵在外面而幸存下来,之后又跟刘晋源一起出山,进人部队,成为一名医生,接下来又救了落水的胡黛云,并将胡黛云改名为丁子桃。吴家名知道,丁子桃和他有着相似的命运。吴家名对于那段历史一直是不愿记忆的,不仅自己不愿回忆,而且也让后代选择遗忘。吴家名承受了土改带给自己的灭门惨痛,只能在日记中无奈地诉说自己的情感,但他只能将这些说给自己听,他是不愿意让后代知晓自己的命运的。所以,他经常安慰妻子:“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他还在日记中告诫儿子:“忘记,能减轻你的负担,让你轻松面对未来。”丁子桃和吴家名作为历史的受害者,他们的诉说反映着历史的残酷,显示了自身命运的惨烈。与此相对,刘晋源作为历史的参与者,他的诉说也在反映着历史的另一方面。
刘晋源的身份是革命的参与者,对待土改有着自己的看法。例如,当他在晚年回顾土改时,虽然承认土改的代价是惨痛的,很多无辜的人受到了牵连,但是,为了国家的稳定和安全,土改还是有必要采取的一种手段。他这样说道:“矫枉必须过正。不然我们怎么能镇得住他们?那时候情况多复杂呀?;Cz7iio他还说道:“这事也不能演习一遍再开始做。当年并没有人出来分析,穷人为什么会穷,穷人中有没有地痞流氓……而且打完仗剿完匪,杀心还没有褪尽,就觉得镇压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刘晋源作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无法体会到个人遭受家族灭亡的切肤之痛,只能从大局出发,表达自己对于革命历史的看法。刘晋源的诉说虽然有理有据,但却无法得到后辈的认可,相信也无法得到那些受害者的认同。
作者在这里让多个人物对历史发声,从不同的角度来诉说土改那段历史,无论是受到残酷迫害的地主儿女,还是戎马一生的革命军人,或是出于底层的贫苦百姓,他们对历史都有着自己的诉说,有着自己的看法和逻辑。很难去说每一个亲历者的说法是否正确,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表达都有着合理的成分。这也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说,历史是复杂的,需要我们从多个方面来看待。
吴青林、刘小安、龙忠勇作为后代,都是那段历史的旁观者,他们有的选择淡然,有的选择忘记,有的选择记录,不管怎样,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着对于那段历史的理解。
吴青林自小便对自己的身世有所好奇,对母亲丁子桃不经意间的话语感到疑惑,特别是将母亲带到别墅之后,母亲话语中的诸如“分浮财”“且忍庐”“鬼谷子下山图”以及谢眺的诗句等更让他对母亲的身世充满兴趣。青林借助龙忠勇的调研,开始了对那段历史的追溯,从那些断裂的细节中,青林逐渐了解了母亲的身世,了解了那段惨痛的土改历史。从父亲留下来的日记中,青林也对父亲的身世有所了解。父亲在日记中一再告诫青林要选择忘记,不必追寻,不必知道更多,自己轻松生活就可以了。所以,最后面对即将展开的历史,青林选择不再追寻,选择自然而然的忘记。他说:“我不是那种敢于直面真实的人,更不是那种能扛得起历史重负的人。平庸者不对抗,我就是个平庸者,我要学会自然而然地记住,自然而然地忘却。确实如此,有些历史需要人们铭记,有些历史需要人们自然而然地忘却,这样才能更好地生活。
刘小安作为革命者的子女,自小便听父亲讲述革命历史,已经没有了对历史的好奇。而且作为一个看重现实功利的人,刘小安对父亲的经历及那段历史已经看得十分平淡,他更看重现实生活,更注重人生的舒服自在。他曾说:“这世上很多的事,都是不可能有真相的。所以,活着图个简单省事,经常就是人生的真谛。刘小安的诉说也代表了当代社会一大部分年轻人对待历史的态度。
龙忠勇作为后代中的一名知识分子,敢于面对历史,追溯并记录历史。当他得知“鬼大屋”的传言时,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青林展开了探访。可以说,青林对历史的探寻,也是在龙忠勇的陪伴下展开的,即便到最后青林选择放弃,龙忠勇也坚持探寻,他说:“只是这本书,我一定会认真地写出来。因为,你不需要真相,但历史需要真相。”很显然,龙忠勇的诉说表明了自己对待历史的态度,那就是面对历史,记录历史。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有人选择忘记,有人选择记录。我们都是按自己的选择生活,这样就很好。”
不管是亲历者还是旁观者,他们的诉说都展现了那段历史,表明了自身对待历史的态度。作者选取不同的人物进行诉说,分析他们的身份和态度,展现了历史的多面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