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事物的本质理解为共相
在黑格尔看来,“哲学以思想普遍者为内容”。哲学的对象是“灵魂、世界、上帝,它们本身属于理性的理念,属于具体共相的思维范围的对象”。黑格尔哲学把共相当作事物本质并以其为哲学内容,对追求最大的普遍性有着特殊偏好。黑格尔建立了一个超感性的概念王国。马克思指出: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头脚颠倒”是一隐喻,但马克思并非简单地将颠倒的东西颠倒过来。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以“果品”为例批判了黑格尔思想:“如果我从现实的苹果、梨、草毒、扁桃中得出‘果品’这个一般的观念,如果我再进一步想象,我从各种现实的果实中得到的‘果品’这个抽象观念就是存在于我之外的一种本质,而且是梨、草毒、扁桃等等的‘实体’。因此,我说,对梨说来,梨之成为梨,是非本质的;对苹果说来,苹果之成为苹果,也是非本质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了黑格尔以共相为本质的头脚颠倒的本质观。
理性传统哲学教科书置身于西方理性主义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诗性思维茫然无知。它认为,马克思哲学只是基于唯物主义立场把黑格尔头脚颠倒了的东西简单颠倒过来,完全看不到马克思对事物的诗性理解。理性传统哲学教科书没有突破黑格尔哲学的理性框架,仍然像黑格尔那样,仅仅把共相当成事物的本质。它把马克思安排到他所要扬弃的理性主义哲学领域之中,这种安排成为对马克思哲学决定性地理解。直至今日,以理性思维的单一视角阐述马克思哲学的做法仍然流行,对马克思哲学研究依然没有突破理性抽象范式。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学中,教师更没有向学生展现马克思的诗性思维,借用马克思的话说:这种教学“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探讨的只是一些概念的规定和这些概念的辩证法”。这使教学变得枯燥乏味。
长期以来,教育学宣称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导,实质上是以理性传统哲学教科书为指导。在这种哲学指导下,产生了唯理性教育学,它只有理性叙述,没有隐喻性叙述;只有现象与本质的理性维度的探讨,没有“焦点—境域”维度的探讨;它只有主客二分前提下的对象性意识,没有主客合一的非对象性意识。几十年的教育学逻辑起点的探讨,目的是为了建构教育学的理性逻辑体系。几十年的教育本质探讨类似于黑格尔“果品”的探讨,它成为教育研究的“显学”,这种探讨得出了教育是“上层建筑”、“生产力”、“培养人的社会活动”等本质概念,都是适应于古今中外一切教育的“抽象物”、“普遍性”。教育学成为概念、判断和推理之“学”,研究的进步表现为理性上的更加纤细、更加精致。
(二)忽视了理性主义哲学与抽象统治的同构性
马克思在《1857一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这里的“抽象统治”是资本的抽象同一性力量对人的统治,“抽象或观念”是理性主义哲学,它是“抽象统治”在观念中的表现。马克思揭示了理性主义哲学的认识论的根源在于现代社会的经济基础。吴晓明指出:“在马克思那里,对于资本及其世界的具有原则高度的批判从根本上来说是同对现代形而上学的决定性批判直接地并且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马克思哲学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包括抽象劳动、价值)与抽象的理性主义哲学联姻、合谋,它们成为现代文明的两大支柱。马克思指出了黑格尔的“把帽子变成了观念”的追求普遍性的抽象哲学与资本抽象统治具有同构性,称“逻辑学是精神的货币”,将黑格尔称为“私有财产的神秘主义者”。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受抽象(资本、抽象劳动、价值)支配,同时,人在精神生活中也受(反映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抽象观念的支配。马克思哲学不仅要使人从抽象统治中解放出来,而且要使人从“抽象”的“普遍理性”中解放出来。在马克思哲学中,对抽象统治的批判同时伴随着对抽象观念的批判。马克思通过资本批判完成了对理性主义哲学的批判与超越,这种批判不是运用理性主义哲学概念谱系去批判,而是在社会实践基础上通过诗性思维突破了单向度的理性思维。时至今日,学术界鲜有论及马克思这种批判与超越的独特样式。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部分融人资本主义体系,并将市场经济机制引人教育制度体系,从根本上改变了教育资源配置方式,激发出强大的改革正能量。然而,资本的扩张却强化着唯理性教育(工具理性高扬、计算理智盛行)。由于忽视了马克思所揭示的理性主义哲学与抽象统治的同构性问题,没有意识到马克思哲学既有发展工业文明的理性哲学思想,又有超越工业文明和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传统的诗性哲学智慧,因此未能很好地传承马克思的思想,找到突破唯理性教育的方式。长期以来,人们对唯理性教育的批判总是隔靴搔痒,甚至是以唯理性的形式(仅仅是概念、判断、推理的形式)批判唯理性的教育,使唯理性教育躲藏在唯理性教育批判之中,以变形的方式反复重现。
(三)未理解人受拥有感所支配的实质
马克思指出:“私有财产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任何一个对象,只有当我们拥有它时,也就是说,当它对我们说来作为资本而存在时,或者当我们直接占有它,吃它,喝它,穿戴它,住它等等时,总之,当我们消费它时,它才是我们的。”这里的“片面”是“拥有感”替代一切的片面。这种片面的人是异化的人,他的“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为这一切感觉的简单的异化即拥有感所代替”。马克思的全面发展的人是“私有财产的废除,意味着一切属人的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但这种废除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观上还是在客观上都变成人的。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这里,马克思的全面发展意指必须扬弃感觉的异化,使人从拥有感中解放出来,恢复人与世界的本真关系。
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世界历史的发展“使仿佛凭着魔力似地产生了拉斐尔的绘画、托尔瓦德森的雕刻以及帕格尼尼的音乐”,使人具有日益旺盛的创造潜力并创造出提升五官感觉的日益丰富地艺术资源,使人的感受对象日益丰富多彩。然而,在资本逻辑上升为生活世界的主导原则的社会中,人的一切感觉却发生了单纯异化,它的一切肉体和精神的感觉都变成了一种拥有感,人为拥有感所支配。
今天,全球处于马克思《资本论》的语境之中,受资本逻辑抽象统治的市场经济社会激发着人的拥有感,产生了拥有感式教育,人的学习片面地指向拥有。这种以自我获取为目标的教育基于主客二分思维,以自我为中心追求大量地、确定性地、理性化地概念性知识,而不是打破主客二分思维,追求深刻地、不确定性、理性与诗性相结合的知识,进而达到忘我、无我的主客合一思维和人生境界。人们拥有符合应试教育标准的概念性知识兑换分数与学位,拥有学位、科研成果、学术头衔兑换与之大致相符的社会地位和财富。拥有感的最终指向是作为抽象同一性的交换价值(抽象财富)。人受拥有感所支配的实质就是,人被抽象同一性所支配,它表现为在现实生活中受作为抽象同一性的交换价值所支配,在思想中则受抽象的观念—唯理性支配。在拥有感式教育中,人们不可能理解马克思的诗性思维,反而把马克思哲学彻底理性化了,变成了便于死记硬背而获得成绩的概念体系。
(四)将诗性思维理解为作诗
诗性思维与诗歌作品具有相同的特点,诗歌作品的表达方式具有显隐结合意识。清初叶燮在《原诗》中说:“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为俗儒之作。”没有显隐结合意识,一目了然的诗为“俗儒之作”。诗的作品是高度重视由显到隐的想象的,只有“言有尽而意无穷”,才是具有诗意的诗。诗性思维包含着作诗,但不仅是指作诗和诗歌作品。诗性思维是非概念的思维活动,它超越显现者到隐蔽者、超越在场者到不在场者、超越有限者到无限者,形成无穷的意味。它追问“存在者如何存在?”,从一事物与其他事物的无穷无尽的联系之中去揭示该事物,关注事物“如何”(一事物如何与其他事物联系、如何存在)。如张世英所说,人生的境域就是显隐结合的,诗性思维就是以显隐结合的方式去思考人生。由于人们往往把诗性思维理解为作诗,把作诗理解为“制作”想像,把“制作”想像理解为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忽视了诗性思维对把握人生的价值,更看不到或不愿意关注马克思哲学中的诗性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