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裔美国女作家爱丽丝沃克一直关注族裔语境下黑人尤其是女性的生存状态。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称她是“属于当代,且为了当代而存在的代表作家……她的敏感性非常接近时代精神”。爱丽丝沃克认为“黑人女性是世界上最令人着迷的创造物”,因而她将黑人女性的友谊、家庭、对当下和未来的看法及对自由的追求大量付诸笔墨,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作为一位思想激进的黑人女性主义作家,爱丽丝沃克始终把人文思考和现实关吓作为她创作的一个基点。小说《紫色》揭示的不仅仅是备受压迫的黑人女性,也迫使所有人开始思考在面对生存的困境时如何才能以一种更加绝然挺立的姿态将现实踩在脚下同时去仰望星空的美?深受道德训诫捆绑的女性如何才能突破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挤压,真正艺术而有尊严地生存?我们自身的现状为什么非如此不可?是否有可能使我们自身处于另一种现状?生命偶然,人生短暂,人应该怎样度过一生,这是每一个有灵魂的人在人生的某一时刻必定会思考的问题。
人类社会是一个规范化无孔不入的社会。长久以来,人们的行为方式、行事准则受到规范权力的绝对掌控。“规训权力拥有细腻而多样的技术,且易于传播,它针对着细节,纠缠细节,在细节上下功夫”.权力己经伸展到社会机构的每个神经末梢.....权力己经表现为一种控制,它伸展到民众的意识和肉体的最深处,同时也跨越社会关系的全部。权力无处不在,书写话语,对人的生活进行一种密不透风的干预。长期被权力规训的个体慢慢献祭出灵魂和自我,麻木地顺从着规则的导引。似乎如果规则不在,那么“人将要消亡了,就像画在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那样”。作为规训化社会中被完全掌控的对象,《紫色》的主人公西丽毋庸置疑是头号受害者。暴力、贫穷、残酷一直是西丽生活的主旋律。她的继父一边将她作为性欲发泄的工具,一边要求她“最好闭上嘴,学会这一套,习惯它”;她的丈夫阿尔伯特更是男权主义者的典型代表,动辄对自己的妻子使用暴力,从没有把她当做人来看待。权力如同一名外科医生“把人变样,再也认不出来”,即使受到百般欺凌,西丽依然默默忍受,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过气”只把生活视为一日日的机械重复。
社会规范的建立并不是一个孤立的过程,它需要“知识”,“道德”“权力”的共同作用,需要社会文化整体及其各个部分之间的相互合作。在知识的协助下,非洲奥林卡人,包括妇女在内,都笃信女孩不必受教育,女孩自身毫无价值,只有对丈夫才有些用处;在道德的标榜下,西丽在和大儿媳妇索菲亚聊天时不断强调“他是你的丈夫,你得守着他”;在权力的实际操作中,索菲亚因为不肯到市长太太家去做佣人,不愿低声下气地忍受白人市长的欺凌,结果遭到毒打,被关进监狱,几乎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使主人公西丽和小说中其他黑人女.在潜移默化中被从主体地位中驱逐出去,成为被边缘的客体,“自我仿佛总是己然被那个‘他者’所瓦解”,受到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压迫。“人类文明的正统架构是极不完善的,它只是一座按照男性的意志而建立起来的大教堂,它的顶端永远飘扬着男性的旗帜,它的钟声永远为男性鸣响”,权力成为宰制身体的可怕力量,身体成为道德规训的对象。西丽和小说中的其他女性一步步走向自我压抑和自我摧残的歧途,生命呈现出一种“刻意的堕落和冷漠”。生存的形式本复杂多样,囿于权力既定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不过是将无限的可能强制收缩进狭隘的方寸之中。有时正是在破除陈旧事物的过程中,人类自身得到解脱,不断获得快感和愉悦;正是在逃离规训标准的路上,人类才能在困境中窥视到出路的亮光。
生存,作为生命的一种形式,发端于个人且无限向外延展。当它与权力规则触碰时,会有一种内向的反弹,这种反弹便是对自身的关怀。自身长久以来便横亘在道德准则和个体的审美体验中。被道德准则挟持的个体,只有不断通过自身的向心作用,逐步摆脱处于外围的世界和社会的牵引,才有可能找到自己灵魂的声音,感悟到生活的美,从而“留下高尚的名声,使生活最大程度地闪耀出光彩”。这要求个体不断地探寻本质,感悟存在。主人公西丽作为规训化社会的俘虏,早己在各种道德规训中迷失了自我。从她写给上帝的第一封信我们就可以看出,在她身上作为个体“我”的概念己经完全被消解。她的叙述是从对自身的否定开始的。常年遭受丈夫阿尔伯特的虐待,西丽早己变得麻木,“我拼命忍着不哭。我把自己变成木头。我对自己说,西丽,你是棵树。这种对自我的描述俨然仍旧停留在在规训权力对女性的定义上。生存在这种规训权力绝对掌控的规训化社会中,面对权力制压无处不在的生存现状,关怀自身,改变自己独特的存在才是正确的出路。
关怀自身便是要将个体所包含的自我意识逐步解禁,最终形成真正独立的自我。作为自身欲望的一种,关怀自身就意味着要直面“性”。在父权制社会规范的完全遏制下,在西丽的理解中,与丈夫做爱不过是履行自己作为妻子的义务,性爱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大多数情况下,我假装我不在那儿”。这种潜意识的逃离和无动于衷正是遮蔽她自我意识的一块挡板,也使得萨格不得不认为她“还是个处女””。最终在萨格的帮助引导下慢‘漫变得汹涌。西丽开始转向自身,‘漫慢走出自我否定的藩篱,生命变得鲜活起来。“我穷,我是个黑人,我也许长得难看……不过我就在这里。”任何想要生存地更美的人,必须要能够发现自己的美。只有不再执着于外界的导引和规范,也不再茫然梭行于纷乱繁复的世界,才能于喧嚣混沌中发现一丝光明。转向自身,才能够发现生存的意义;关怀自身,才能够发现生活中的美。
生活中,一种风格的选择,必不可少的是对美的感知与思辨。其重要原因在于“人生的最高价值,人类生存的真正本质,就在于它的审美性。人世间唯有审美活动,才使日复一日的平庸生存过程和有限的词语符号,变成富有诗性魅力和充满创造性的奇幻艺术力量”。然而世界繁复不定,有时善恶难辨,有时美丑不分。故而坚持对美的探索与挖掘的实践才是个体超越他物,追求生命快感和自由的强大动力。西丽精神解脱后发出这样的感慨:“我在树木中发现了生命力;后来我在空气中发现了生命力;后来在鸟身上;再后来是在别人身上。有一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觉得自己像个没娘的孩子,它突然来了,我觉得我是万物的一部分,不是跟万物毫无关系、割裂的东西。我知道如果我砍一棵树的话,我的胳膊也会流血。”。学会审美地生存就是要学会在现实生活中生活,学会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正好像自己正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观看这个世界那样。生命的旅途,人并非载载孑立于一片混沌和破败之中,美与艺术无处不在,如影相随。
然而,局限于个体自身单方面的审美改造是对生存风格一种浅尝辄止的试探。有限的个体生命与无限生存之间真正达到和解还需要将自身生活环境的提升与更新纳入改造的范畴。在世存在这一概念本身己蕴含了“人的生存同他的生活世界之间的不可分割性。”所以在保持自身生存的明澈与美感的同时,西丽还将自己的日常生命活动上升到艺术的高度,真正地实现审美生存。尽管经历过种种困难和压迫,西丽最终发挥自己的特长开始做衬裤生意,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帮助了周围的人,像“上帝”一样爱护一切生命,获得了自己的社会价值,发出“我是幸福的”。这样的感慨。生存的真正意义并不是肉体的生存,而是通过自尊自重和待人以爱来保持自己精神世界的健康完美,使其不受外界喧嚣的扰攘,在生存的喜悦和感动中感受追求生命的快感。在小说的结尾处,西丽将自己看做与上帝、星辰、天空、绿树、世间万物平等的个体,这才是她真正艺术地生活的开始。也唯有这样通过对现实的不断否定和超越,锻造自己生命的美,才能最终止步于“诗意地栖居”。
对于人类而言,生存从来都不是生物学意义上新陈代谢的一种状态,它是由生命无数个瞬间汇聚而成具有意义的一个维度。对生存过程中美的挖掘与感悟是一种把握生命,使生活更加艺术化的必要手段。唯有坚持自身的独立,将外围世界加诸于自身的所有枷锁破除,才有可能获得身体和灵魂上的自由。唯有不断进行着对自身的向心活动,才能够使得长期单调的灵魂变得丰富、轻盈。也唯有不断坚持着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存中发现美的诗性意境,才能够“使短暂的人生,一再地获得重生,重叠成富有伸缩性的多维空间,开拓与各种可能性相对话和相遇的新视域”即小说《紫色》是艾丽斯沃克向我们呈现的一幅于生存中发现美的成长画卷。生命无限欢乐自由,却被异化的灵魂隐藏、压制,逐步丧失它的灵性。坚持以一种“逾越”的姿态打破身份的界定和规则的掌控,在自由的敞开中,将美的本质从无限深邃的人类生命内部升华而出,投射于宽广的现实生活,使庸碌无为的机械生活得以旁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