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修得法》是李叔同留学日本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他于1905年8月孤身赴日留学,在抵日四个月后(12月)先后在清朝留学生创办的杂志《醒狮》第二期与第三期上发表了《图画修得法》与《图画修得法续》。这一时期李叔同还没有进入东京美术学校对油画进行系统的学习。《醒狮》第二期的《图画修得法》的内容为《第一章图画之效力》,第二期的《图画修得法续》的内容为《第二章图画之种类》《第三章自在画概说》,可见是以两期连载的形式发表的。包括“第三章自在画概说”最后附有的5页画法示意图,全文共14页,并不是一篇长文。
前文中提到目前对李叔同美术思想较全面的研究对于文本资料也没有进行详细的分析,具体来说,是这些研究首先忽略了一个最不容忽视的问题,这就是《图画修得法》(以下略称《修得法》)这篇文章李叔同自身观点的比重究竟占多少。笔者之所以有这一疑问,是因为李叔同在文章开篇的第一段,即相当于全篇序言的部分这样写道:
我国图画,发达盖早。黄帝时史皇作绘,图画之术,实肇乎是。有周幸兴,司绘置专职,兹事寝盛。汉唐而还,流派灼著,道乃披矣。顾秩序杂迷,教授鲜良法,浅学之士,靡自窥测。又其涉想所及,扭于故常,新理吵法,匪所加意,言之可为于邑。不俊航海之东,忽忽逾月,耳目所接,辄有异想。冬夜多暇,掇拾日儒柿山、松田两先生之言,间以己意,述为是编。夫唯大雅,倘有取于斯软?
这一段里李叔同提到“史皇作绘”、“司绘置专职”,用了“绘”这个字。但同时又说“我国图画”、“图画之术”,又用了“图画”这个词。也就是他同时用了两个有关美术的概念,一个是“绘”,一个是“图画”。“绘”这个字相当于“画”,是我国的传统概念,比如老子说过“绘事后素”。而“图画”这个概念虽然对于现今的我们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在《修得法》写成的1905年,也就是光绪三十一年的时候,这个词虽然在《史记》《汉书》中都曾出现过,但并不像“画”以及“绘”那样常用。比如明清的画论的名称都不用“图画”,而是多用“画”如《画旨》(明·董其昌)、《学画杂论》(清·蒋和),偶尔也用“绘”如《绘事微言》(明·唐志契)、《绘事发微》(清·唐岱)。但“图画”这个词相对于“画”与“绘”在当时的学堂教育制度中倒是被频繁地使用,比如,在李叔同《修得法》发表的三年前,即1902年的《教育世界》(罗振玉创刊)里的《小学校拟章》可以找到这个词⑦。而《小学校拟章》就是按照当时日本明治时期的小学教育章程编写的。可见,“图画”这个词应该是出现在日本的小学教育章程里的。李叔同这篇文章既然名为“图画修得法”,意图应该是针对当时国内学堂教育的。但是他为什么既用了“图画”又用了“绘”这两个概念呢?这一点我们要在下文详细讨论。
李叔同开篇并没有解释什么是“图画”,而是简略地介绍了“我国图画”的历史。在它的产生与发展阶段,他没有用“图画”而是“绘”,指出“绘”产生于黄帝时代发展于汉代唐代,虽然历史悠久,流派众多,但秩序杂沓,教授起来缺乏良好的方法(顾秩序杂逻,教授鲜良法)。接着说“浅学之士”因为拘泥于常规,所以不足以自创出优秀新颖的教授方法(新理吵法)。
做了如上铺垫后,接下来他引出这一段最重要的内容,即关系到这篇文章来源的话。他谦逊地说自己来到日本数月,种种耳目所接,也就是耳闻目睹后有了新的想法。但究竟耳闻目睹到了什么,他并没有细数。因为后面提到了“日儒柿山松田两先生之言”,所以可以断定耳闻目睹到的其一便是“日儒柿山松田两先生之言”。可以理解为,李叔同在接触到了日儒柿山、松田两先生之言后,心中萌发了在国内并没有的“新的想法”。于是在这漫长而又难眠的冬夜,“拾掇”了柿山与松田两位日本学者的言论,其间加以自己意见的补充,写成了这一篇《修得法》。最后,他以颇自信的语气说,国内的有志之士应该能从这篇文章中有所收获。
从这一段的自述中可以判断出《修得法》的基本观点是来自被李叔同称为‘旧儒”的柿山与松田两先生的,至于李叔同添加了自身多少意见就不得知了。李叔同没有提及柿山、松田两先生的什么观点,但根据前文的内容可以推测出应该是有关图画的教授方法,而这一方法又是李叔同在国内没有接触过的。他尊称柿山、松田两先生为“日儒”很可能是为了与前文的“浅学之士”对应。“儒”字与“浅学”相对立,即他认为柿山、松田两先生是“博学之士”。 李叔同提到的柿山与松田的言论究竟是什么?经过笔者最初步的调查得知,应是李叔同赴日两年前即1903年东京三省堂出版的柿山蕃雄与松田茂合著的一部教材,日文名为《普通教育忆打汁'd圆查教授法》(《普通教育之图画教授法》)。虽然在这本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柿山蕃雄与松田茂同为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教师,但实际上他们二人是执教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小学的美术教师。李叔同称为“日儒”的二先生并不是明治时期日本知名的思想家或学者,而是小学的青年美术教师。
下面我们先通过《凡例》与《绪论》对这部教科书的性质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在开篇的《凡例》中作者们这样说明执笔这本书的目的:
本书为资小学教师及培养小学教师之各学校教师参考而编,准据现行小学校令实行规则,避免空理空论以实际为旨。
由此可见,《普通教育之图画教授法》(以下略称《教授法》)是为从事小学美术教育的教师以及培养小学美术教师的师范教师而写的教材。而柿山与松田因为是小学的美术教师,所以他们写这本教材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可以用于小学图画教学的具体方法。并且据下文的《绪论》来看,他们的教学方法还借鉴了图画教育历史更长、教学方法更成熟的英法美德等国的先进理论与经验。《绪论》的开篇这样写道:
图画在普通教育上具有极其重要之价值,是技能科目之主脑。法国英国美国德国这样致力于发展教育之国家极为重视图画课,不只是理论,诸国之实际经验也有很多值得借鉴之处。日本学制颁布之始,定图画科为小学儿童教育的必修学科,实施以来虽已有时日,但通观全国普通教育之实际状况,除了两三个特别地区外进步缓慢效果亦不显著,着实令人遗憾。
从这一段可以了解到《教授法》的作者们认识到,与英美等国相比,当时日本的儿童图画教育还不够成熟。他们也在《绪论》中具体指出了当时日本小学图画教育存在的问题。具体说是教师多不具备教授图画的理论知识和技巧,并对教授法的研究等闲视之。虽然学校也召开学艺品展览会以鼓励图画教学,但因为教师们教学图方便不求进步,获奖作品也只是对日本画底稿(粉本)的模仿。这样的作品虚伪而不具备真正的图画的光辉。
在遇到这本《教授法》后,李叔同也应该是仔细阅读了开篇的《凡例》与《绪论》的。他了解到这是一部小学美术教师针对当时日本小学教育存在的问题,并参考了英美图画教育教学方法而写成的具体教学法。1905年来到日本后的李叔同最初关注的就是具有这种性质的有关小学图画课教育的教材。
当时中国国内的图画教育是怎样的呢?光绪末年清政府教育改革的主要学习对象就是明治维新后的日本。1902年清朝管学大臣张百熙拟订的被称为“壬寅学制”的新学制《钦订学堂章程》就是根据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咨送的日本教育法规类抄拟定的,这个章程涵盖了大中小学堂的课程规划书,绘画首次列入课程。1903年由张百熙、张之洞拟定的《奏订学堂章程》同样也是根据日本的教育制度,其中规定图画手工二科为随意课。在这种效仿日本教育制度的时代潮流下,很多政府官员赴日考察教育现状,也在学堂建立中聘请来了大批的日籍教师。前文中提到的1902年《教育世界》上刊载的《小学校拟章》的第八条就涉及到了小学图画教育。
李叔同选择了这本小学图画教育教材的原因,应该是为了给国内学堂图画教育提供具体的教学方法。从《修得法》开篇的《绪言》来看,他认为柿山与松田二先生合著的这本教材是图画教授的“新理妙(吵)法”。李叔同眼中的“新理”与“妙法”究竟是怎样的呢?《修得法》最重要的一章就是具体介绍图画修得方法的《第三章自在画概说》,这一章完全可以命名为“图画之修得法”,但李叔同却特意提出了“自在画”这一概念。而“自在画”这一概念在现今的日本美术教育界已经不常用了。目前为止的研究认为自在画是西洋画。③李叔同在日本专修的是油画专业,但并不能就凭此而不经过分析来判断“自在画”就是西洋画。那么“自在画”究竟是什么画?下面我们就通过详细比较柿山与松田的《教授法》与李叔同的《修得法》来分析这两个问题。